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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8 晓暾(中)

    上午十点,距离约定时间迟了半小时,安东尼·肯特才姗姗进店,左胳膊底下夹着他的电脑,右手捂着嘴打呵欠。他满脸困容,浮肿的眼睛里看不出多少歉意。“睡过头了。”他坐进他的老位子里,“对不起,昨晚碰到点小问题。”

    坐在对面的詹妮娅双手环胸,没有好脸地说:“你每次都睡过头。”

    “我可是有正经活儿要干的人啊。而且,我思维活跃的时段就是晚上。咱们为什么非得约在白天碰面?”

    “白天更安全。”詹妮娅毫不客气地说。她并没解释话里的“安全”是针对谁。“你有我哥哥的新消息了吗?”

    “你昨天才问过一遍!”安东尼说,“你以为我是什么?科技之神?想入侵谁的电脑就入侵谁的电脑?这事情要是干得不干净,被抓住的人可不是你。”

    他说后半段时声音压得极低,但还是忍不住朝周围瞥了一圈。这天不是周末,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一位个头高高的姑娘坐在收银柜台后头。她是那位古怪店主的表姐,已经替回家探亲的表弟看店多时。这位代理店长虽比她的表弟和蔼可亲,但在经营业务上极为懒散,除了每天按时开店与打烊,绝不会主动从柜台后溜出来招呼人。此刻她也正戴着一副厚重的头戴式耳机,全神贯注地捧着平板看电视剧,浑没在意安东尼进店。

    “我要亲自进那个地方看看。”詹妮娅忽然说,“今天就去。”

    安东尼茫然地瞪着墙壁上的纸花——他这几天真的睡得太少了,好几秒后才明白这小丫头究竟是想去哪儿。“不行!”他立刻说,“太冒险了!那地方的防守太严了。”

    “你根本没去过那儿。”

    “我是说网络防守。他们的身份验证做得太严了!我这几天拼命找他们的雇员信息,连点边角料都没摸着。这可不是正常现象。他们要是没点见不得人的事,才不会费这么大的力气呢。”

    “那就更说明我们找对了,不是吗?”詹妮娅也看了一眼柜台,压低声音说,“也许我哥哥就在里头!还有你要找的那个人……这家店的装潢不可能是巧合,而且我保证我哥哥跑到这儿来也不是巧合,没准他就认识你要找的那个人!”

    安东尼怀疑地摇摇头。“你哥哥从没跟我提过她,而且他们也不可能认识。你哥哥是本地人,对吧?她可不算是你们这地方的人,你哥哥也不是搞技术或医疗生意的。他们没道理很熟。”

    “那你怎么解释这家店?”

    “创意上的巧合。”安东尼说,但他的声音里难掩迟疑。詹妮娅不以为然地往后挪了挪身子。“我可不相信这种巧合。”她又警觉地瞥了眼柜台,“这家店也不正常。”

    “我告诉你这店里真的什么也没有!”安东尼悄声说,“你已经盯梢这个代理店主两星期了,有任何发现吗?她一天到晚都待在这里,根本没去过那个地方,也没跟陌生人接触过……”

    “可你说这家店的店主也认识我哥哥。”

    “我只是碰巧有一回撞见他们吵架!听起来他们以前好像有点过节。”

    “什么样的过节?”

    “我上次就告诉你了。”安东尼有点不耐烦地说,“好像你哥哥害他丢了工作什么的,要不然就是他的一个弟弟,我实在不记得了……那天我走得很早,脑袋里在想别的事。”

    “想着你的前女友小程序?”

    “嘿!”安东尼抗议道。詹妮娅目不转睛地观察他,在心中比对此人的前后说辞,没有发觉明显的破绽。自上个星期她冒险跟此人接触以来,安东尼·肯特看上去并没什么问题。当她向他描述自己老哥的体貌特征时,这个人的反应也很真实,不像是一个设在这里等她的骗局。

    “我还是要进去那个地方看看。”她固执地说,“不管我们要找的人在不在里头,那里头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我可以感觉到……”

    “你搞不好会坐牢的,小鬼。”

    “我还没成年呢,我看他们最多就是把我遣送出境。那没什么,反正我妈妈已经在催我回家了。”

    “别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安东尼警告道,“如果那地方真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他们可未必会把你交给官方。你想想,那地方明面上是个医药研究机构,鬼知道他们有多少办法对付一个人。”

    “我有自己的办法。”

    安东尼满脸不信地打量这个混血儿小丫头。她单论个头倒是挺高,只是脸蛋和神情让人感觉年纪不大,也不像是个精通潜行技术的女杀手。他忍不住说:“嘿,虽然我和你哥哥也不算很熟,可他以前跟我提起过你,听起来他倒是挺担心你的。不管他这会儿去哪儿了,我想最好别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店门那儿有了动静。他与詹妮娅同时扭头,见一个很眼熟的姑娘走进来。安东尼认识她,私底下管她叫“读书女孩”,因为她平时总是独自坐在窗边用平板读书,可能是个住在附近的大学生。他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纳闷起来——工作日上午十点可不是她通常会光顾的时段啊。

    读书女孩今天穿得比平时更厚,也没有直接坐到窗边属于她的位子上,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安东尼,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安东尼还没琢磨明白,又有一连串事同时发生了:他背后的柜台传来一声椅子挪动的划拉声,似乎那位店主的表姐站了起来;在读书女孩的身后紧跟着出现了第二位访客,有一身红彤彤的醒目肤色与猿猴般丑拙的相貌;坐在他对面的詹妮娅猛然发出一声惊叫,触电似地从座位上跳起来。

    “你?”她惊疑地说。

    “呀!”那新来的红皮肤客人兴高采烈地说,“瞭头!”

    安东尼刚要张嘴问问这是什么情况,又有三个人紧跟着鱼贯而入。他们连同读书女孩一起,恰好把红皮肤的男人包围在中间。后者倒是一点不在乎,还从人墙的缝隙里对着詹妮娅挤眉弄眼。这怪异的一伙人原地静立了足有两三分钟,像是在等待什么。那个读书女孩一面盯着红皮肤的怪人,一面用手扶住耳机,专注聆听里头的声音。店长的表姐也从柜台里走出来,就站在读书女孩的背后,越过她的肩膀打量红皮人。她的表情毫无惊疑,只是带了点轻微好奇;接着她旁若无人地搬动起周围的桌椅,但没有去动安东尼和詹妮娅的桌位。

    眼看店里的情形不大对头,安东尼不敢再随便发声,只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詹妮娅一脚,想问她是不是应该找机会跑路了。结果这丫头全无反应,还在盯着那红皮肤的怪人猛瞧。没过多久,代理店主已在屋子中央拼出一张足够七八人紧密围坐的大桌,却仅在桌边摆了四把椅子——安东尼看不出这些人里谁的地位更特别些,除了那个被所有人监视的红皮怪人。老天,但愿这不是在搞什么邪门的宗教仪式!

    此时,室内总共有八个人,再加上占据中央的桌椅,本就不宽敞的店面更加拥挤,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已然难如登天。安东尼只得先把电脑夹在自己的胳膊底下,以防被人一下抢走,接着又用力蹬了詹妮娅一脚。这回她终于皱着眉看向他。

    “嘿!”他悄悄说,“你认得那个红皮肤的家伙?”

    詹妮娅正想着该怎么回答他,店门口又响了。第九个人迈着沉重铿锵的脚步走入店中。詹妮娅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瞧,就见安东尼困倦浮肿的眼睛倏地瞪圆了。他嘴里迸出一声烟花爆鸣似的尖利怪叫。

    “上午好,肯特先生。”来者说,“初次见面,詹妮娅——以及,请你打消去探访洞云路206号的主意。你哥哥不在那里。”

    这个声音詹妮娅并不认得。她慢慢转过头,原本挤在桌边的人群这会儿散开了,除了赤拉滨外都各自贴着墙壁,露出刚走进店里的陌生人。乍眼看去,对方血红色的外套与店内蒙尘泛旧的纸花简直融为一体,只剩下那张幽灵般虚幻的面孔飘浮在半空中。詹妮娅盯住对方古怪的瞳孔,刚要把手伸进口袋掏点什么,有一只手从墙边悄无声息地搭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胳膊牢牢按住了。好几双眼睛霎时都转向她,让她不敢再轻举妄动。她老实地把自己的手搁回桌面上,控住她胳膊的手也缩了回去。

    赤拉滨依然站在桌旁。他是唯一没有退到墙边去的,并且这会儿詹妮娅终于看清楚了,原来他兜在胸前的双手正被某种透明的束带捆得结结实实。他很亲切地对詹妮娅说:“别紧张,这个人不会伤害你的。”

    詹妮娅并没把他的话当作可靠的承诺,但还是把目光从那个形貌可疑的红衣人身上移开,转而扫视房间四下,想知道赤拉滨的那位心理医生是否也偷偷跟来了。赤拉滨准是瞧出了她的心思,马上就说:“他不在这儿,瞭头。我和他已经分道扬镳了。唉,你要知道那个人脾气虽不坏,可就是没法长久相处,能及早摆脱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说话时不经意地往前跨了一小步,贴在墙边的五个人都立刻把手往衣袋里伸。“哎呀,”他站住了,姿态滑稽地举着手朝四周转了转,仿佛演出前向观众鞠躬致谢的报幕人,“各位,何须草木皆兵!我登临贵地只为一览边隅风光,且看古时之事今日又重演。若论身体力行的本领,我也和天下所有五谷不分的腐儒一般无二呀!”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一点古怪的表情,唯有李理神态自若地转向他:“赤拉滨先生,请坐吧。”

    “诚致谢忱!”赤拉滨神情热烈地说着,自己朝最近的椅子坐下了,“近日我沉迷于贵地的风土人情,未曾登门拜会尚请鉴原。早闻您曾得那位传道者垂青,今日能够识荆真是何幸如之!请容我真诚地致以问候,0206……噢,我这样称呼是否稍嫌急切?”

    “我想是有些太早了。”李理说,“此事尚待定夺。请叫我玛姬·沃尔吧。”

    赤拉滨仍然兴致勃勃地望着她。李理转头看向墙边的桌子,对詹妮娅和安东尼说:“两位也请来这边坐。”

    詹妮娅冷静地站起来,走向那张显然是为她、安东尼、赤拉滨和红衣人自己预留的贵宾席。她主动选择在赤拉滨左手边坐下(好歹他也算是个熟人呢),又回头去望安东尼。即使已经单方面观察了一个多月,她对这个玩电脑的宅男也不能算很熟悉,但此刻他的失魂落魄完全是写在脸上了。从红衣人出现直到现在,他始终处于极度震惊之中,只会宕机似地死瞪着对方。

    “肯特先生,”李理说,“我们时间紧迫。假如您现在觉得不舒服,我可以派人送您回宾馆休息——”

    “你果然没死。”安东尼说。他的脸渐渐有了血色,并且越来越红,声音也激动起来:“我就知道这里头有点什么……”

    “我们没时间谈这个了。”李理打断他,“如果您想知道详情,那就回去问查德维克,他会告诉您一切。”

    “他什么时候知道一切了?”

    “我昨晚刚见了他。”

    安东尼又发出一声怪叫。“你消失这么久,一出现就去见他?”

    “是的,因为查德具备一项显著的优点:他能更客观地看待关于我的问题,并且保持礼貌地听完我的解释。以及,容我再多说句题外话——仅仅因为你知道我不喜欢《圣经》就把它从语言库里删掉是不合适的做法,肯特先生,如果你坚持给数据体营造一个纯净舒适的信息茧房,那就不可能让它真的像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安东尼说着往前斜跨了一步,差点被桌脚绊倒,“这难道是我的问题?突然搞人间蒸发的是你!咱们得把话说清楚,不管你现在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李理好似早有预料地点了点头。“眼下的时局不宜和您作详谈,”她说,“看来我只好请您先离场,改日我会另觅良机与您约见,如果还有来日的话。”

    安东尼丢开胳膊下的电脑,就要扑上去抓住她。然而站在墙边的读书女孩如幽灵般溜到他背后,先用胳膊绞住他的脖子,再将某种喷剂撒向他的口鼻。安东尼挣扎着想推开她,转眼却像个喝醉的人那样摇晃起来。

    眼看他要摔倒,詹妮娅从座位上跳起来,刚要冲过去帮忙,赤拉滨却突然靠过来,用被捆在胸前的双手盖住她的肩膀,把她压回座位上。她因毫无防备而吃了一惊,墙边那些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留意着他们。

    “别紧张,瞭头。”赤拉滨轻松地说,“你这位新朋友不会有麻烦的。”

    “你怎么能保证?”

    “唉,他当然不会有事了。你要知道,他和请咱们来这儿的东道主,”他的话顿了顿,嘴巴朝李理的方向一努,两根大拇指努力地比来比去,“他俩可曾经……嗯嗯?你懂的。反正这小伙子比我们两个安全。”

    “您知道得很多,赤拉滨先生。”李理说。

    “我喜欢搜集故事嘛。”赤拉滨眯着眼睛回答。他与詹妮娅注视着安东尼昏倒在桌上,两个靠墙站立的人走过来,悄无声息地把他扶进员工休息室里。随着休息室的门被关紧,李理也走到赤拉滨对面的位置坐下。现在桌边只剩一张椅子空着了,詹妮娅不由瞥了眼那名用麻醉气体弄倒安东尼的读书女孩。此刻她举止镇静如常,一点也不为刚才干出来的事触动。这位店中的常客——安东尼说这女孩几个月前就常来店里看书了,从来没有主动跟他说过话,也没有任何表现出任何可疑——如今看来从一开始就大有问题;这人要么就是在盯梢这家店,要么就是在跟踪安东尼。

    “这位是帕里。”李理说,“她之前负责保卫安东尼·肯特先生的安全,避免他过度牵扯入危险事件中。”

    詹妮娅扬起眉毛,把一句“她保护的方式很特别啊”吞进了肚里。既然对方肯向自己透露情报,她紧接着又把眼睛瞟向第二名潜伏者:那位失踪店长的“表姐”,跟他们已经相识多日的代理店长正慢悠悠地往桌边蹭,似乎对空出来的最后一张椅子有所图谋。

    “这位是马蒂陶。”李理又向她介绍道,“由于此处主人的失踪,我委派她暂时看管,以免有人在此地擅动私人财产。”

    詹妮娅面不改色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仿佛不记得一个月前她曾尝试着悄悄潜入这家店,搜查收银台柜与员工休息室。虽然这计划最终未能实施,不过那些守在店里的人叫她确信这地方有点什么;只可惜安东尼·肯特那个笨蛋总不把她的警告当一回事,只觉得她是个喜好妄想的无聊小鬼,因为哥哥出了趟差就疑神疑鬼——你老哥不是还按时给你打电话吗?连视频电话都打过,能有什么问题嘛!没准他只是背着你和女朋友出去旅游了……安东尼·肯特完全就是个满脑袋女朋友的无能蠢蛋,瞧瞧如今局面都成了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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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所谓的电脑高手彻底指望不上了,现在她只得万事靠自己。“你又是谁?”她不客气地问道,“你和这家店的主人有什么关系?”

    “现阶段你可以叫我玛姬·沃尔。至于我和这家店的关系……它在各种意义上都和我息息相关。”

    李理忽然停下,对着整个店面环视了一圈。她的表情依旧看不出什么,赤拉滨却笑呵呵地问:“这里有点衰败了,是不是?”

    “马蒂陶已在尽力维护。”

    被她点到名字的假表姐瞪大眼珠,冲赤拉滨做了个不易察觉的鬼脸。“啊,我不是指卫生情况,”赤拉滨说,“我是说那股氛围,玛姬——如果您允许我这样称呼的话——我想店里的氛围跟一个月前肯定已经大不相同了,因为某些东西已经不在这儿了。”

    李理对这段话并没有任何表示。詹妮娅却灵机一动,又悄悄端详起贴在墙壁与立架上的纸玫瑰花。它们都因陈旧而积尘发皱,在昏暗的灯光下有种行将枯萎的错觉,但这里头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在一个半月前,詹妮娅初次锁定这条街道时,她几乎凭直觉就先认定了这家店里会有问题。除了各种可以被逻辑轻易指出的疑点,这店里曾有一种奇特的氛围;那种与世隔绝的幽氛,如同置身于一片潮湿润泽的午夜幽林,或是一座早已被遗弃的野玫瑰园……店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哪怕从窗口望出去的街景也都变得生疏了,像从千里镜中遥望某座失落之诚的巷陌。

    可是现在,詹妮娅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或者说一个月前,当她老哥出门后迟迟未归时起,这家店也不再有那种令她暗暗起鸡皮疙瘩的奇异氛围。她也曾对自己说这是因为老哥的失踪令她心烦意乱,可连初次到访的赤拉滨也指出来了:如今这家店好似一副毫无灵气的数码印刷画,每朵纸花都显得廉价而虚假。那种会引起心理异常的未知要素跟她老哥一起失踪了。

    她急切地盯着赤拉滨,想让这位神秘莫测的剧作家再多透露些消息。赤拉滨也没有令她失望,继续用满怀尊敬的口吻说:“不久以前,我曾去往幽冥缥缈之地,探访那片令人着迷的神奇秘境,幸见我们都知晓的那位管理者前来会晤。出于学术上的好奇心,我询问他是如何将两界的事物加以互通。他并未授我全部的机宜,但却透露了一些极其迷人的要点:需知那座飘渺之城已几经重建,每欲逢迎一位新的管理者,它便转变形态以讨欢心;然而,对于旧时期的遗民而言这却是倾覆之灾,它们因固有的文化之别,往往不能随时从分,最终被弃诸于更深处。唉,那是幽冥之下的幽冥啊!试想彼处将何等孤冷凄清?现任的管理者对此是很同情的,因此他总是冒险前往更深处,寻觅尚未消逝的迷失者,再对它们将以改造和训练,使它们能为新世界所容。作为回报,它们各自的特长也将为他所用。”

    “非常有启发性的见闻。”李理说,“您亲眼见过那些遗民吗?”

    “啊,那倒没有。它们对我可能有点太危险了。”赤拉滨开心地笑起来,“不过我辗转听说过其中几位:其中一位性质有如明镜,待人全凭心之所现,是管理者时常倚重的膀臂;一位年轻者自红落之土中诞生,能闻长眠者的遗音;还有一位最年长者,我听说相当危险,然而又至关重要,是来自河川地最飘渺的柔雾化身,善将人的幻梦显化为真实——据闻,若管理者不对其加以最严厉的约束,它可凭人的梦境来至最沉重的物质世界,又或将实在物质化为梦幻。多么危险的生命呀!可喜它已落入执死者的股掌,无力再肆意侵害现实。”

    “您是想说这家店里曾有它降临?”

    “噢,当然不是它本尊,不过既然管理者有权借用它的力量,没准会想到在现实里建立一条通道,一个通行两界的据点,或者一个排除异己的庇护所……手中有锤子的人看什么都像钉子呀,反正我有这种力量肯定是忍不住要用的,管它到底是用来做什么!不过,唉,我也不好说。我们那位可敬的管理者似乎有种特别善于克制的品德,或者该说是把一切看得很空,我都有点怀疑他是个泛概念上的佛学者。坦白说,他的行为在我眼里相当难以预测。”

    “我以为你们是可以预测一切的。”

    “得看人啊,玛姬,这事儿相当看人。”赤拉滨故作严肃地说,“那些在潜历史中异常活跃的知名角色们,你要懂得它们倒是不难,在各种可能性里简直都把它们说尽了!可是,你还会发现有些角色本来不声不响,甚至是压根没影的,结果一不留神就登上了舞台中心。这种人露面的条件那么苛刻,机会那么少,等你把所有知道的戏目都纵览一遍,最后却发现它只出演你眼前看见的这一场。这就是你对它全部的了解机会了。”

    “这样的情况常见吗?”

    “总的来说倒是不多。可,问题在于,我们面对的是一位同样通晓众多剧目的观众。它性情乖戾,眼光挑剔,而且,您明白的,有它那样大的话语权,想把谁放上去都是它说了算。它可以把无名小卒捧成剧团的梁柱,甚至可以无中生有,凭空给我们加塞进一个人来……唉,我们本来对您抱有很大希望。真的,您潜力惊人,前途无量,各方面似乎也都很合它的心意,谁知到头来花落别家!”

    “我不会以此为憾。”

    “您还是更喜欢现在这个角色吧?”

    “正是。”

    “我们倒情愿和您打交道呢。”赤拉滨说,“您多好呀,既富有才能又善解人意,不失灵活变通的智慧。我倒不是说现在的那一位有多不好,只是想跟他探讨形而上学有些不易。他虽不反驳真诚的谏言,可也绝对无意接纳他人的意见。真是个固执的人!他这样的性情叫我的工作很难办,我甚至都没法请他在谈判桌前坐下来。”

    “这就是你们要排除他的缘故?”

    “您这样的指责有失公允。”赤拉滨澄清道,“实际上管理者的性命根本不在我们手中。他所能遭遇的任何不幸,玛姬,您应该和我同样清楚,穷根究底总是由受权者与赋权者之间的冲突引起的,就像演员的最大危机是得罪观众,更别提被得罪的观众同时还是大投资人了!就如我刚才向您抱怨的,这位取您而代之的管理者似乎把一切看得太空无了。”

    李理微微往前倾身,那两只高精度的机械眼紧紧锁定着赤拉滨的脸部表情。“既然您已指出关窍。”她说,“不知贵方可否从中斡旋?”

    赤拉滨快活地笑了。“您不会是想问我们是否有办法搭救那位管理者?玛姬,要是他在场,准会告诫您这是与虎谋皮。”

    “我正是靠这种投机走到如今位置的,赤拉滨先生。”李理平静无波地说,“这世上既无纯粹的对立,也无永恒的敌人。何况我们只是对最终图景的实现途径有分歧。以当前的发展阶段,这算不上是针锋相对的冲突。”

    “很高兴听见您如此宽容。”

    “我只是希望能用您的生命来换取一些更务实的利益,或者至少,解决一些我们亟需应对的问题。”

    “我恐怕不能在前一个要求上帮助您。”赤拉滨恳切地说,“当然,我对谁也没有主观上的恶意,可是我帮不了你想帮的人。上次会面时我就看出他决心已定,要把咱们那位大观众从红尘剧场里永永远远地请出去。可想而知这是无法办成的,至少是很难办成的,并且从他的角度看还是在自毁根基。你我都帮不了一个心意已决的自杀者。”

    李理耐心地说:“那么,至少您这边对现状的把握更全面一些?”

    “您说他现在的状况?噢,我们是理应知道得更多内幕。不过我现在可没法给出准信。您理解的,我自己又不是一个无线终端。没有手机的现代人落到原始丛林里又能比猿猴高明到哪里去呢?我倒是也基于内幕消息做过一些预测,您可以参考着听听。”

    赤拉滨在座位上扭了扭身子,想尽量叫自己坐得更端正些。“第一种可能,”他用一副郑重得引人发笑的派头说,“秉持最良善的意图与最美好的祝愿,他可能还在履行管理者的职责,在一座跟外界完全不通消息的城市里,就像我们在故事结尾说的那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等虽眼不能见,然心向往之。”

    “听来不像和观众闹僵后会有的待遇。”李理说。

    “头牌演员嘛!”赤拉滨说,“我始终认为那位大投资人是很偏心他的,难道您不这样想?由他取代您实在很难令人心服,除非这里头有点个人因素,我必须说我还是对此耿耿于怀……”

    “我们离题了。”

    “噢,对。我猜您是急着想了解第二种可能:他会落下去。是的,我很遗憾,由于他曾经获得的地位,这里头肯定是没有中间态,也就是说他不可能作为一个终身市长宣誓就职而又在半途引退,重新回到莘莘市民的行列里……这是最最不可能的结果,我们还从未观察到那位观众有过如此行事的记录。拿到资格证的人是无法平安退场的,否则就不会诞生继任者;因此他要么还在位,要么就只能饮恨收场。说到这儿您也许又要问了:他收场后还能去哪儿呢?这一点我倒可以荣幸地为您解惑:显然他就和之前那些被他网罗到麾下的遗民一样,会去往幽冥之下的幽冥,成为众多迷失于黑暗的居民之一。而且正因他隔绝了两地沟通,新的继任者恐怕无法顺利诞生,那也就意味着没有人能效仿他当初的作为,以某种附庸者的形式再将他带出来。我不知道待在那儿是什么感觉,或者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不过被他领出来的那些现成案例……我得说,除了既有的文化差异,它们的生命形式已非同往昔,心智显然也遭到了很大程度的摧毁。即便都是在无间地狱,地下室居民过得肯定也远不如上层民众,并且在漫长岁月里看不到解脱的尽头……唉,玛姬,多么令人惋惜的结果,这真正是万古凄凉呀!”

    赤拉滨摇头晃脑地唏嘘起来。他始终含着笑意的眼神对上一直在默默聆听的詹妮娅,于是又冲她眨了两下。詹妮娅回以冷若冰霜的瞪视。

    李理无声地坐了一会儿,最终她依然平静地问:“所以您也没有任何办法?”

    “完全无计可施。他真的不在我们手上。当然您也可以选择让他落到我们手上来,可……我想您还没有考虑作如此重大的路线变更吧?”

    “是的,这一点恕我不予考虑。”

    “那么我们就无计可施。”赤拉滨说,“抱歉,我也很希望能拿这个来交换点什么,比如我自己的俘虏待遇之类的。”

    “但我们仍然可以交换一点别的。”

    “乐意之至!您想要点什么?”

    李理的脸上牵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我想您应该有一艘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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