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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九百九十二章 苍龙七宿(三十三)

    不过北地的平静,并未削减众多势力等着看热闹的心情。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只是表象。

    暗地里,流沙早就已经跟罗网斗起来了。

    当然,皇帝就在北地,罗网和流沙不可能在这里就地开片。

    双方很默契的都没有结伙开战,只在情报层面上交手。

    罗网以各种途径尝试获取过去一年时间里与流沙相关的所有情报,而流沙则反过来阻挠罗网。

    其实对嬴政来说,证据这种东西实在是一件没什么意义的东西。

    帝国依法治国,但依的是法家的法,不是法制的法。

    而法家之法的最大原则就是,掌权者拥有无限的权力。

    所以嬴政年幼,赵太后掌权之时,才能直接拔擢转轮王嫪毐为长信侯。

    按照秦法规制,哪怕是灭一国的军功都未必足够封侯,更何况嫪毐这种无尺寸之功的幸进之辈——他倒是没少杀生,一次好几亿,可惜都不顶用。

    作为身居无限权力的皇帝,嬴政当然不需要证据这种东西啊。

    但他需要做出判断。

    莫名其妙就大开杀戒的不是权力无限的君王,是脑子有病的智障。

    对于流沙到底在北地做了什么,他却必须要有更进一步的认知,以做出判断——判断未必一定要贴合事实,但至少要能让他下定决心。

    如果流沙只是有些稍微越线的行为,那他只需小惩大诫一番以作警示。

    如果流沙真的有大逆不道的可能,那他可能就真的要大开杀戒了。

    明面上的罗网也好,暗地里藏得更深的黑冰台也好,他们要做的都不是证明流沙有罪,而是收集足够的信息,让嬴政做出相应的判断。

    当然,他们要是能一步到位,把一切都查个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做到证据链完善,铁证如山,那当然更好——就是难度太高了。

    这无疑增加了流沙这边的压力。

    他们不仅要保护住最核心的机密,甚至连比较敏感一些的情报都得想办法完全掩盖住或者是干脆销毁掉。

    好在北地是流沙的主场,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尽,虽然目标更难,但优势更大。

    在流沙和帝国这边打情报战的同时,嬴政的北巡之旅并未停下片刻,依旧按照原定计划稳步推进。

    经过近三个月的旅程后,北巡车队也终于抵达了北巡之旅的最后一站——上郡郡治肤施城。

    过了肤施,车队就可以返程回咸阳了。

    ………………

    肤施城,长公子府。

    不过这里现在已经不叫长公子府了。

    经过数月的翻新加固改造,原本的长公子府已经被改造成了嬴政的临时行宫——当然,规格远远还达不到宫殿的程度,只是姑且称之。

    实际上,这座府邸现在没有任何名字。

    其实扶苏没必要特意把自己长公子府的匾额摘下去。

    皇帝只是暂时借住,叫什么并不妨碍他住——别是什么大逆不道或不合时宜的名字就行。

    之前嬴政住进桑海的将军府,那将军府也就没把名字给去了。

    府邸内,嬴政的临时书房内。

    他这个当爹的坐在上首,案上放着永远处理不完的卷宗。

    扶苏这个当儿子的则负手立于下方,低垂着脑袋,等候自己父皇发话。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后,嬴政手头上的工作总算是告一段落,抬起头瞥了扶苏一眼:

    “你这些年在北地干得不错,朕一路走来,百姓可谓安居乐业,欣欣向荣。”

    嬴政面对扶苏这个不类己的儿子时一贯寡言少语,夸奖之类的话语更是基本没有。

    能让他一上来就如此直白的夸赞扶苏,足以证明嬴政确实很满意北地各郡的民生水平。

    这一年多来,嬴政遍历帝国东西南北,可以说除了巴蜀之地及岭南一带外,全都走了一遍。

    而他所经之处,看起来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稳中向好的大好局面,但实际上……懂得都懂。

    嬴政并不清楚所谓的民不聊生到底是怎样一副境况,因为他从来都不是普通老百姓,跟他们隔着十万八千里。

    所以他不在乎百姓过的好不好。

    法家也从来不追求百姓安居乐业,反而讲究一个弱民强国。

    但二者都追求统治的绝对稳定。

    民不聊生他们不在乎,但民不聊生带来的统治不稳他们却很在乎!

    同时,稳定的民生带来的税赋收入等‘物质回报’帝国也很需要。

    北地常年承受北方游牧部落的侵扰,一向人烟稀少,城镇荒凉,百姓过的朝不保夕。

    这种鬼地方就别指望能够建立起稳定的统治,百姓不跑路只是因为确实跑不掉——这年头想换个地方生活不仅在法律上不允许,在物质条件上也往往不允许。

    扶苏的治理不仅为北地带来了正常的民生环境,也大大降低了帝国维持北地安定的成本——像是去年冬天北方游牧部落的侵扰烈度,正常来说帝国至少要增加一倍的投入才能稳住局面。

    这种程度的功劳,要是换个寻常帝国官员,连升三级也不为过。

    不过扶苏身为皇子,肯定不能当作正常官员对待,嬴政也只能口头表扬一番,之后再另行赏赐一些金银财宝,良田美女之类的。

    至于加官进爵……那就不是功劳能决定的了。

    否则之前收复河南地一战中立下的军功,就足以让扶苏升官了。

    好在扶苏也不在意这些。

    能听到父皇亲口夸赞自己,他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北地今日的安定繁荣,全赖蒙恬将军守卫边疆,各地官员尽忠职守,儿臣并无尺寸之功,实在有愧父皇夸奖。”开心的扶苏语气都昂扬了不少,不过话说得很是谦逊。

    “他们当然有功,朕也不会遗漏。”嬴政并未因扶苏的谦逊推辞而生气,尽管他并不喜欢扶苏这种表现。

    “不过,你也该给朕一个交代了。”

    听到嬴政这陡然一转的话锋,扶苏低着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回道,“儿臣驽钝,请父皇明示。”

    “看来你不想说。”嬴政居高临下睥睨着扶苏,目光中尽是死寂,淡淡的说道。

    “请父皇明示,儿臣知无不言!”扶苏依旧如此回应。

    嬴政也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才说道,“赵高上报,说你手底下那些人不老实。”

    “你不知道?”

    “请父皇明示,儿臣手下的人如何不老实?”扶苏依旧不作直接回应,反问了一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扶苏不回答问题,嬴政更不会回答,也反问了一句。

    扶苏犹豫了一番后说道,“请父皇明鉴,北地情况特殊,儿臣手下这些人为了保证北地的发展,行事或许有些激进。”

    “但儿臣愿为他们担保,他们绝对不会危害帝国。”

    “他们是你的人,你凭什么替他们担保?”嬴政语气毫无起伏,却带着明显的压迫感。

    嬴政这话有两重意思。

    其一,是说扶苏会包庇自己人,存在亲亲相隐的可能。

    其二,是说扶苏身为这些人名义上的‘首领’,自己身上尚且不干净,又如何能替别人作保?

    扶苏也不争辩,直接俯首跪下回道:

    “儿臣手下之人的所作所为,皆出于儿臣一人之意,若有逾矩犯禁之举,其罪皆在于儿臣一人。”

    “儿臣甘愿俯首认罪,请父皇对旁人网开一面。”

    “你认罪?”嬴政目光低垂,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冷漠的质问道,“你如何认罪?”

    “身为朕的儿子,你……能认何罪!?”

    秦法极重连坐,可以说但凡大罪,犯罪者的家小都会牵扯进去。

    但这一条在扶苏这个皇子身上肯定行不通——总不能把始皇帝这个当爹的给剐了吧?

    除此以外,徒刑及死刑,都不可能落到一名皇子头上——杀了肯定不行,罚去服苦役修地球损伤皇室脸面。

    至于墨刑、劓刑、剕刑、宫刑等刑罚,更是想都不要想。

    当年秦惠文王犯法,正值商鞅变法,于是被抓了典型。

    结果他这个太子还不是屁事没有,反而是太子太傅公子虔被施以劓刑。

    虽说扶苏不是太子,甚至属于完全失势的皇子,但身份依旧高贵,揪他两根头发姑且不跟你计较,谁敢给他上肉刑?

    嬴政自己也舍不得啊!

    不喜欢归不喜欢,但虎毒不食子啊。

    别说扶苏现在什么都还没做,就是真的造反了,嬴政都说不好自己能否狠下这个心。

    扶苏现在大剌剌的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就和一个皇帝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样。

    谁还真能治你的罪啊!

    “若父皇觉得儿臣的手下有罪,扶苏愿自请流放辽东岭南,以正法纪。”

    扶苏提出了一个真正靠谱的解决方案。

    所有带有直接伤害的刑罚不能用,那就用不带伤害的——也就是流刑。

    当然,他的流放和常人肯定不会一样。

    一般来说,流刑就是把犯人流放到各处苦寒之地,比如北地三郡(雁门云中九原),比如辽东之地,又比如新设的岭南三郡。

    帝国的刑罚主要有两类目的,一个是单纯的惩罚,以警示他人不要犯法,一个则是以刑罚为名取利,比如徒刑,本质上就是抓苦力。

    流刑也属于更重取利的刑罚,将犯人流放偏远苦寒之地,本质上是为了给那些地方扩充人口。

    正常来说,谁也不会吃饱了撑的往北地边疆跑,更不要说辽东岭南这种远到天边的地方了。

    但这些地方又需要人。

    环境不好归环境不好,但价值还是有的,不仅能种地,江河湖泊,山林沼泽之类的也是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矿藏等高价值区域。

    至于百姓活得好不好,那不是朝廷该考虑的事情。

    不过糟糕的环境注定了这些地方少有外来人口主动迁入,本地人口的繁育能力也很有限,几乎永远处于人口不足的状态。

    朝廷需要人,但朝廷也不能平白把人往那里赶——大规模的强制迁徙偶尔会有,但不能老是这么干。

    因此就有了流刑的必要。

    严格来说,扶苏已经经过了一次流放——作为一个皇子,哪怕不能继承皇位,也该待在帝都咸阳安逸过一辈子,毕竟帝国没了分封,皇子也没了封地。

    他被派来北地监军,说起来是个职务,但实际上就是流放,只不过流放的稍微近了一点。

    但皇子的标准和常人肯定不能一样。

    也因此,扶苏如果再一次被流放,那地方就不能近了。

    他也干脆就一步到位,直接要求去辽东和岭南——这两个地方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根本就是纯纯的死地,都不说去了怎么活下来,光是高达数千里的路程就足以要了很多的人命。

    流放的条件,可远远比不上嬴政出巡。

    哪怕是扶苏这样的皇子,如果被流放到岭南或辽东,那也是能要了半条命的。

    而且和姑且还能接触到帝国政治的北地上郡不同,去了岭南辽东这样的地方,这一辈子基本就算是彻底和权力绝缘了。

    别说皇位了,连闲散皇子该有的富贵人生都没了。

    作为惩罚,这一举措绝对够重,而且可操作的余地很大。

    说起来很危险,但只要嬴政安排好一切,扶苏总还是能安稳的活下去,不会受太大的罪。

    不过嬴政却没法接扶苏这个话。

    他当然有把握确保扶苏被流放后安然无恙,但他还下不定决心把这个长子彻底从自己眼前推开。

    嬴政自己也清楚,他没本事用一双肉眼去监察整个帝国。

    留在上郡,他姑且还能时常收到扶苏的消息,要是流放到辽东岭南那种鬼地方,那除非他下令把人叫回来,否则基本上等于没了这个儿子。

    嬴政目前还狠不下这个心。

    毕竟以他现在掌握的信息来看,最多就是扶苏手底下那些流沙的人可能有了些许不该有的小心思,完全牵扯不到扶苏本人——除了他头铁非要死保手下的人这一点。

    无论如何,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扶苏,车队离开肤施之前,给朕一个交待。”沉思片刻后,嬴政最终选择了网开一面。

    应该说嬴政的让步很大了,他甚至都没要求扶苏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只要个交待。

    换言之,扶苏只要交出几个让皇帝面子上过得去的替死鬼,这件事便暂时到此为止了。

    但扶苏跪在地上并未起身,语气平静的回道,“回父皇,儿臣能给的交待,刚才都已经说了。”

    “请父皇治罪!”(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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