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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袭人把宝玉略加照料,又叫来焙茗,问是怎么回事,焙茗就把听到的贾环对老爷调拨的事说了,袭人知道了,也不便多讲。袭人就去接着照顾宝玉。宝玉脱光了,上药躺在被子里,屁股上疼的像刀挖的一般,热火如荼,稍一翻转,疼得就忍不住“嗳哟”叫。不久天色已晚,宝玉叫众丫鬟散去,昏昏默默地睡着了。

    睡着也不踏实,都是恶梦,一会儿梦见蒋玉菡,说是忠顺王府的人在抓他,一会儿又见到金钏进来说她为了他而投了井。正胡梦呢,恍惚听到有人悲泣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黛玉。

    只见黛玉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伏在床边。宝玉刚要说话,不觉得屁股和后腿极疼,忍不住“嗳哟”了一下,缓了缓,才叹了口气,说到:“你怎么又跑来了,虽然太阳下去了,地上还有余热,走走地又要中了暑。我虽然挨了打,但是不疼,我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的(气死我爸的)。你不用当真。”黛玉听了,心中虽有万千话,却都说不得,过了半晌,才抽抽噎噎地说:“你从此可都改了吧!”宝玉听说,又长叹一声,说:“你放心,别说这样的话。你这么关心我,我就是死了,也是情愿的。”那林黛玉说“你快都改了吧”,意思是你确实不要再跟别的女孩也包括我厮闹了,该规规矩矩知礼了,或者是说,不要太只想着“情”了。

    刚说完,外面报:“二奶奶来了。”黛玉知是凤姐来了,忙起身告别:“我从后院出去,回头再来。”宝玉一把拉住她(还是拉拉扯扯),说:“这倒奇怪了,你倒怕起她来了。”林黛玉见他不懂自己的意思,急得直跺脚,悄悄地说:“不是。你瞧瞧我这眼睛,给她看见,又该拿我取笑开心了。”这话说的倒还温馨,自从中午后跟林黛玉立着说“你放心”三个字和“你就是不放心,才弄得一身病”啥的,互相暗示着表明了心意,俩人关系一下子就近了,所以现在对宝玉说出这样很私情的话,是并不见外的一对儿男女的意思了。宝玉听了,连忙放开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炕,从后院出去。

    那凤姐来了,问好问坏了一番,接着,薛姨妈和宝钗又来了,贾母也打发人来问病。

    到了掌灯时分,王夫人又打发人来了,叫派个丫鬟,去王夫人那里汇报病情。袭人因为有话要对太太王夫人讲,于是就自己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王夫人正在凉榻上摇着扇子凉快呢,见袭人来了,就埋怨说:“叫个别人来就好了。你丢下他来了,倒叫谁伏侍他呢?”

    袭人陪笑说:“二爷刚睡下了,那几个丫头如今也成立了,可以伏侍二爷了。请太太放心。我怕太太是有什么话,她们搞不清楚,所以我来了。”

    王夫人说:“也没什么话,就是问问他这会儿疼的怎样了。”

    袭人说:“这会儿睡着了,可见是不怎么疼了。”王夫人说:“嗯,你来了倒也正好,我正好有一句话要问问呢。我今天听说宝玉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贾环贴着膝盖对贾政讲教唆的话,旁边的小厮虽然听不清,但看的见,知道是说了什么),你知道是什么话吗?你要是听见了,就告诉我,我也不会对别人讲的。”

    袭人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是二爷霸占了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就打了。”

    王夫人摇摇头:“也不光是,还有别的事。”

    袭人说:“别的真不知道了。”其实袭人是知道的,但是她很聪明,不在王夫人跟前说贾环,免得落挑拨骨肉的罪名。不过,袭人这个不说,别的却要说,是跟宝玉有关的,她就责无旁贷了,她接着说:“但是,我今儿个在太太跟前想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就又咽住。王夫人说:“你只管说。”

    袭人说:“太太不生气,我就说了,论理我们二爷也需要让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王夫人一听,不由得叫着袭人说:“我的儿,阿弥陀佛,亏的你也明白,跟我想的一样。我何曾不知道该怎么管儿子,先前珠儿在时,我是怎么管的(很严的),你也都见过,难道我现在就不会管儿子了。只是我已经快五十了,就这一个儿子,长得又单弱(大圆脸,不单弱了),若管紧了,他有个好歹(也跳井去),那岂不是坏了。所以就把他纵坏了。我也劝他,还骂过他,又骂又哭,但是也就管一阵儿的用,过后还是一样。不打记不住。但是打坏了,我将来又靠谁?”(还是总想着靠谁。所谓对孩子的溺爱,归根结底是自有私心,就不能公正客观地管孩子了。)

    说着,王夫人不由得流下泪来。从王夫人赶走金钏这件事上看,她还是很看重宝玉的“健康成长”的,为此不惜“错杀一万,也不得放过一个”,把有引得宝玉走坏路的嫌疑的但是也是自己屋里排名第一的大丫头,给赶走了。

    袭人也感动了,陪着落下了泪。然后又说:“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也一样,我们也是常常劝他,只是劝不到位。今儿太太提到这话了,我倒还一直记挂着一件事,每每想来对太太讲,请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说话白说了,而且死无葬身之地了,就一直没说。”

    王夫人听她话里有话,忙问:“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我常听人背后夸你,我只当是你不过伏侍宝玉比较用心,这也是好了。谁知你刚才说的都是大道理(指‘论理我们二爷也需要让老爷教训一顿’),正跟我想的是一样的。你有什么只管说,只是别跟别人讲就好。”

    袭人说:“我也没什么别的要说的,只是想请太太批准,以后找个什么机会,还是叫二爷从园子里搬出来住才好。”

    王夫人听了,大吃一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宝玉难道跟谁发生那个了不成?”(其实也只是跟袭人发生了那个。呵呵。)

    袭人连忙说:“不是不是,太太别多心,倒没有这样的事。只是我觉得,二爷如今也越来越大了,园子里头的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姨姑表妹(跟其他迎春、惜春这些近亲不同,是远一点的亲,可以发生那个。这里虽然是黛玉宝钗并提,但王夫人总知道,宝玉跟黛玉是感情最多的),总之虽说都是姐妹们,到底有男女之别,白天晚上的在一起也不方便,不由得叫人悬心,就是外人看见了也不叫好。俗话说:‘没事常思有事’,预先不设防着点,终究不好。二爷的性格,太太也是知道的,就偏好在我们队(不是生产队,是女人队)里闹,倘若不防着,错了个一点半点,不论真的假的,人多口杂,那帮小人(杂役奴仆们,焦大什么的)嘴有什么避讳的,心顺了,把主子说的比菩萨都好,心不顺了,就把主子贬得牲口都不如。这样一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都完了(在贵族圈里就没名誉了),太太也难向老爷交待。俗话说‘君子防患于未然’,不如现在就防避着为好。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倒也可以,想到了不说,罪过就重了,所以我今日斗胆对太太讲了。”

    王夫人听了,如轰雷闪电一般,又正印证了金钏的事儿,心里越发感激袭人不尽,忙笑说:“我的儿(第三次了),你竟有这个心儿,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没想到这里,只是一忙就忘了。你今儿的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们娘俩的名声(大户人家出来的妇人,看重名声甚于看重钱),真的我没想到你这么好。罢了罢了,你去吧,我自有道理。另外我还有一句话,以后我就把他交给你看着,好歹多留心,你保全了他(别跟别人发生那个),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好好赏你。)”

    袭人连忙答应者去了。

    这袭人,说这一番要王夫人小心宝玉别跟别的女的厮浪闹出“男女”的事来的话,全是因为今天中午之后,看见宝玉跟黛玉在一起,随后自己过去,宝玉就拉着自己,说我为你弄了一身的病,梦里睡里也忘不了你。这是看见了宝玉跟黛玉有早恋倾向,很可能会发生那个,所以要“防患于未然”,怕宝玉和他妈妈的名声出问题。当时人觉得,发生未婚而偷情,传出去是非常难听的。这是袭人和王夫人以及当时人的价值观,我们不去管它。不过也不能说袭人讲这些话,是出于嫉妒,怕被抢了自己的位置。袭人一贯知道自己的命,不过能做个小妾就好了,原也不会对黛玉吃醋。只是,有一方面,袭人更宁可宝钗做自己的主子奶奶比较好,因这黛玉实在是个促狭不放过人的,哪有宝钗待人宽厚得体,是个未来的模范太太,自己当妾跟着也舒坦又安全。虽然没有证据表明黛玉曾经惹过袭人,但我们不是袭人,也无法控制袭人的思想和判断力,总之袭人就是把这些话说了。你把她怎么办吧。

    宝玉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点,这时袭人回来,宝玉心里还记挂着黛玉,满心想打发人找黛玉去,只是怕袭人(不知怕什么,一部分是今天下午自己搂着袭人说了那些要死要活的话,给袭人知道了自己是死想着黛玉,怕她吃醋或者笑话自己或者干预自己吧),总之他想了个主意,把袭人支开,叫袭人去宝钗那里借书去。

    袭人一走了,宝玉就把晴雯给叫来了,晴雯是不怕的,命晴雯送两条手帕,到黛玉那里去。晴雯傻傻地说:“这就瞎闹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吗?她又要恼了,说你是打趣她。”

    宝玉笑说:“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送了手帕到潇湘馆来,这时天已经大黑了,黛玉已经睡下了——这时候送东西去,难怪要怕袭人生气,一点不改,还跟女的来往呢,刚挨完打,第二天都等不到。黛玉问:“是什么事啊?”晴雯说:“二爷给姑娘送手帕子来。”黛玉说:“这手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东西,叫他留着送给别人吧,我这会儿不用这东西。”(以前北静王送来了一个手串,宝玉转赠她,她就不要,说不知哪个臭男人戴过的。)

    晴雯说:“倒不是新的,是家常旧的。”

    黛玉听见了,就不明白了,细想了一下,方才明白了过来,连忙说:“那放下,去吧。Byebye。”

    晴雯听了,于是放下,转身回去,一路盘算,心里不明白。这俩人真是怪了。

    这林黛玉却体会出这手帕子的意思了,两只旧的,这算是私物了,大约跟《西厢记》上有点像了,不觉的神魂驰荡,这有点算是表赠情物了。于是也睡不着了,又喜又悲,喜的是有块旧帕子,悲的是不知将来俩人能如何(自己病啊)。于是又觉得宝玉半夜送两块东西来,样子可笑,又觉得叫人来送,不怕传出去,也可惧怕,又想到自己平常总是哭,现在想来过去也任性,有点可愧。总之左思右想,第一次收到男孩礼物,如何睡得下了,就令人掌了灯,也不怕嫌疑避讳等事,取了笔墨,便在那两块旧帕子上写诗——在人家男孩的旧帕子上写诗,不是怀春是什么啊,甚至有想去偷情的嫌疑,所以说也不怕嫌疑避讳等事。

    第一首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这意思是说,我是为了谁总哭啊,劳他送来了帕子,真叫我伤悲啊。其实不是伤悲,主要应该高兴,但是高兴不押韵,伤悲押韵,于是就用伤悲了。这也明白了宝玉为什么送他帕子了,是晓得她为了自己眼睛哭的跟桃儿似的了,想来夜里还在哭,所以送来帕子预备着。

    第二首诗道:

    抛珠滚玉(流泪)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这倒只是在说自己哭的,没说什么感情,不过,任凭眼泪点点滴滴,那就是不擦了,那是不是就是说,舍不得用这帕子,宁可自己接着流泪,也不愿意用心爱的它。好让人感动得想哭啊。

    黛玉又写完第三首,还要再往下写,不知不觉间忽然觉得浑身火热,脸上发烧,走至镜台一看,腮上通红,跟桃花一样,这并不是害羞,而是夜起久坐遭了夜寒了,发烧了,真正的病从此萌生。

    原本是气弱血亏,现在发展成肺炎或者结核什么的了。

    黛玉看了一时,方才上床去睡,手里犹然拿着那块帕子思索,把病根认认真真养起来了。

    次日,黛玉又没有闲着,早晨就起来了,又出去走动,想再去看看宝玉,但是又一时踌躇,就立在花荫之下(“养病”),且自己思忖。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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