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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 第四人郑地虎(中)

    郑地虎在东瀛住过许多年,那处温泉众多,他自然有群浴的经验,平时在船上也是不拘小节,由于船上潮湿,而且布匹珍贵,低等水手在夏天很多都是赤条条地做活,他是见惯了同性的躯体的,一眼扫去,大多人的来历便了然于胸了:又黑又瘦,身有伤疤的多数都是老海狼。凡是皮肤细嫩一些,体态又较丰腴的,便是江南这里本地的地主。其余行商、货郎、苦力,看体态都瞒不过他。那棉袄少年一行人,恐怕便是江南的富人阖家迁移过来的。

    郑地虎和这些人不是同路,也就没有打交道的意思,进了浴室之后,先找池子,却不见,只有一个个的黄铜盘子,上头又戳了许多孔,林立在浴室中,下方是水泥地,又用铜做了格子蒙在下水渠上,郑地虎仔细留心,还发觉这浴室地势有些微起伏,方便水流向下水渠中流走,也是暗道,“果然是买活军中,处处都是机巧。”

    又有人从多孔墙里问他号码,郑地虎先报了自己手上的牌号,却不是,而是莲蓬的编号,这些都是在东瀛、羊城等处见不到的新鲜规矩,令他和同来的海盗也是兴致盎然——因为有他带头,此时他那些手下多数都剃了头,灵活些的已经领了胰子在身上搓洗起来,又喊了号数,让上头开始放水,给他们淋洗身子。

    在船上除了夏日下雨,否则经年累月无法洗浴是很常见的事,水手有了机会都爱洗浴,此刻郑地虎便发觉,若是从清洗污垢的目的出发,淋浴比泡浴要更好得多了。热水洒在身上,带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如热雨一般,只令人闭目沉醉,可惜只一会儿便止住了,他不由就道,“怎么就止住了,再放啊。”

    墙后那人便道,“水要钱的,前两桶一文一桶。第三桶起便是十文,你还要多少桶?”

    郑地虎怎在意这个?将手一挥,道,“多少桶都放,这一场的浴资我都包了,洗个痛快的。”

    说实话,以他们污垢的程度,两桶的确也不够搓的,众手下一听,便都欢呼了起来。那人道,“行,那我这里可就只管计数了——不过也不是要多少都有,得看锅炉烧得过来没有——客官要沐浴液么?这个就贵了,五百文一压,洗身子比胰子更好用得多了。”

    水也不过是十文一桶而已,沐浴液就要五百文一压,郑地虎都吓了一跳,不想那棉袄少年却兴奋地叫了起来,问道,“是否便是京城千金难求的香体露?在京城一瓶可要三十多两呢,就这还无处买去!给我一压,给我一压!”

    他已忘了惧怕郑地虎,跑到他身边,伸手接了一压沐浴液,捧在手中仔细鉴赏,疑惑道,“为何是淡紫色的——好香呀!”

    细嗅了一会,又捧去给旅伴们看,那几个老者赤身裸体,将棉袄少年团团围住,郑地虎看着发噱,道,“来,也给我们一压,都包在浴资里。”

    一桶水十文二十文的,这群旅伴还不当回事,五百文一压的沐浴液,他们便不肯领用了,郑地虎也不招呼,只有那棉袄少年欣然受了这个人情,郑地虎还看到他偷舔了沐浴液一下,又连忙吐了几口口水,五官扭曲,对长辈道,“苦的!”——他此时倒觉得这少年率真至性,颇为讨喜。其实他也想尝尝味道来着,不过有人试过,也就免去他的挣扎了。

    郑地虎伸出手去,也得了一压,果然微紫泛光,在手心滑溜溜、冰凉凉的,仿佛胰子融成的液体,略一搓弄,则异香满手,搓在身上泡沫满溢,果然除污去垢,比胰子更加效验,而洗完之后,皮肤又不紧绷,反而滋润异常,还隐隐留香,令众人都交口称赞,虽然花了五百文之多,但却极为欣然,大有见了世面之感。

    “这剃光毛发,又用浴液搓洗,果然清爽。”

    等到洗完了,众人且都买了大浴巾,往身上一裹,那种舒适,难以形容,裹着浴巾来到休息区,往那躺椅上一靠,买了茶和蜜橘来,屋子里暖融融的,昏昏欲睡地用着茶,剥着蜜橘,便更觉得再享受不过了,而且这种清洁的感觉,是东瀛温泉都难以相比的,虽然东瀛温泉洗完了皮肤也滑嫩,但清洁力还是不如浴液,这些海盗很多都觉得自己轻了两斤——浴室里还卖丝瓜络,他们彼此用丝瓜络沾了胰子搓背,多少年的陈年老垢都搓下来了,而且一些常年有藓的皮肤,现在也觉得很干爽,很多人都觉得这就是浴液的作用,这浴液如此香甜,洗完了香气依然经久不散,很显然是仙家圣品,应当是有包治百病的功效。

    “先生,你说这浴液是什么道理呢?还有他们是怎么把铁接头都做得大小如一,略无参差的?”

    那帮斯文人也洗完了,他们倒是不歇息,衣服一送来立刻要换了离去,棉袄少年又发觉了不少有趣的问题,正缠着长辈询问,郑地虎听了,心中也是一动,只觉得读书人的脑子的确好用些,他刚才也在浴室里,怎么没留意到这一点?

    要知道,天下百工,便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哪怕是制钱,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也都分了大小,哪怕是再手巧的工匠,要他做一对一模一样的椅子都是很难的,只要有测量,尺寸上必定会有细微的差距,在郑地虎来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今日听棉袄少年一说,他突然回过神来,低头先看看各人的躺椅——倒还是有些差别的,他的心松了一下。但垂头一看这里下水渠上的格栅,心又是一提——竟是完全一模一样,格栅连头带尾,完全没有手工割开铁水常见的流滴汇聚,清清爽爽,一格就是一格,间距、粗细,都看不出一点不同!

    ……说起来,他们是如何把格栅造得这么细巧的?

    连格栅都是如此,那他们的武器……

    郑地虎现在不太觉得一艘俘虏十艘很荒谬了,他有些出汗了,只好拿起浴巾略微擦拭了一下胸口,闭目调息片刻,这才宁定下来。不过已没了享受的心思,而是急于安顿下来,存银子赎人,至少要见一见被俘虏的弟兄,听他们讲讲自己的见闻。

    “走罢,弟兄们还在外头等着呢!”

    他起身招呼时,恰好那棉袄少年也换好了衣服,他依旧是穿着立领双开的棉袄,头也剃得毛刺刺的,面上有一种天真、快活而好奇的神色,见到郑地虎要走,便走来致谢,笑道,“谢过大哥了,不知大哥姓名?”

    郑地虎对他倒不反感,若不是心中有事,也愿结交这个朋友,不过他现在一心要快些出去,便不愿多寒暄,只笑道,“我姓郑,小兄弟不必介怀,日后相逢请我喝杯茶也就是了。”

    说着,便举手示意,让他先走。那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含笑再代其余人致谢,那几个老者也遥遥点头,这才陆续离去。

    他们这波人洗澡洗得有些久,前头的客人都走了,后头的客人还没洗完出来,一时间休息室只剩下郑地虎这波人,他们这一场算是结束了,郑地虎换好了衣服便正好去会钞,其实原本叫个小弟也可以的,也是他想要见识一下买活军这里的物价,这才亲自过去,顺便也要嘱咐下稍后另一批人进来洗浴的待遇——郑地虎还是很注意待下公平的。

    “什么,七十三两?!”

    他的声音一下拔高了,在休息室内传得很清楚——还好没别人了,不然若传出去,十八芝的面子该往哪里搁?

    不过,也因为没别人,郑地虎觉得自己必须要把账算一算——他来也是做好了出血的准备,只没得如这般当冤大头一样杀的!

    “是七十三两。”那坐柜的汉子倒也不生气,只平静地给郑地虎看一张长长的清单——“最大头的是浴巾,咱们这浴巾是二两五一条,全场客人都要了一条,这里便是五十多两了,不过浴巾是可以带走的,会和脏衣一起洗净了放到前台去,客人过几日来领就是了。再有是沐浴液,五百文一压,这个客人们要了十五压,这里是七两半,这就六十二两半,此外还有水钱、胰子钱,茶钱、水果钱——客人们觉得蜜橘吃用得好,可这蜜橘是黄岩贩来的,一篓也要二两银子呢!”

    算下来倒也都不是贵的,但合在一起,便是七十三两的花销——在羊城港喝花酒,一顿应酬下来,外加送什么水师总兵梳拢个花魁,花销个二三百两银子,郑地虎眉毛都不会动一下,但现在却免不得眉头乱跳:这是他这辈子洗的素澡里最贵的一次!

    自然了,赖账还是不考虑的,也不至于因此就限制了使费,不过郑地虎也迅速地做了决定,“我这里没有这么多的现银,但我马上要去存钱兑筹子,可以先挂账么?”

    小徐刚才已打过招呼了,柜台并不反对,郑地虎又交代,“劳烦您和洗浴室那里说一声,稍后我还有十个兄弟进来,他们的花销我这里也都结了,也是水不限量,胰子不限量,浴巾一人一条、沐浴液一压、茶一碗、蜜橘一个。”他待下虽然严厉,但素来公平,不会亏在这点小节上,但原本打算包了兄弟们那场的,现在便不行了,且消费也得限死了,不然即便是郑地虎也觉得心疼。

    结了账,他擦了擦额际汗珠,又露出笑脸,招呼兄弟们出去,众人得知今日居然光沐浴就花了七十多两的巨款,自己还能落一条浴巾,都大感头领豪气,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不住口地夸奖着买活军那浴巾的好,“这样的好东西,本不是咱们配使的,托赖二哥的福气,让我开了眼,必定要好生收着,回去孝敬给娘。”

    前半句郑地虎是很赞成的,浴巾对于他们跑海的汉子来说实在是很无用,不靠岸压根就用不上,海上气候又潮湿,走几个月,谁知道浴巾会不会霉坏了?也因此他格外觉得这笔钱花得冤枉,不过听了后半句,他又有些默然,不知为何,心头也是微酸,反而又没那样不舍了,只笑道,“有什么好东西是我们兄弟不配的?将来这广阔天地,咱们焉能没有作为?!”

    一句话说得众人应是,郑地虎道,“走!存银子去!”

    便在弟兄们簇拥之下,昂然而出,走到关口栅栏处,隔着栅栏嘱咐着那些留下看守的兄弟几句,由专门的小工将银箱推过栅栏,一行人在小徐的带领下,去往钱庄兑筹子。

    云县这里,如今四处都是水泥建筑,风土人情和外界大不相同,诸海盗自然看得目不暇接,尤其对街面上随处可见的妙龄女子反应强烈,不过他们都被小徐严厉警告过,在云县,凡是勾搭非礼女娘,都是不赦重罪,要被送去彬山做一辈子苦工,情节更严重的,则是当街问斩——还要扣东家的政审分,因此他们倒也不敢造次。

    ——说到这里,还有人问小徐,这是单对正经女娘,还是连不正经的女娘也不能撩拨,小徐告诉十八芝这帮老弟兄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新闻,那就是买活军治下便没有不正经的女娘。

    这消息简直把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除了耽搁他们的业余活动之外,也不由得生出好奇来,不免又问原本的表子小唱都去了何处——他们还以为都被杀了,或者过得凄惨,因为在这帮汉子们看来,有许多可怜的女娘,倘若不做这门生意,那就要等着饿死。

    ——没想到小徐便又告诉了他们第二个奇谈,那就是原本的伎女们现在很多都在做吏目,而且做得还很好,所以他们务必要改了在外头的一些积习,否则若令这些吏目不快,那他们在这里办事可就难免处处都要吃人眼色了。

    小徐的警告是有效果的,这些海盗们的行动相当老实,但也带来一个后遗症,那便是他们总在打量街面上的女娘,猜测着谁从前做过皮肉生意,虽然也不太有恶意——这些海盗若能娶上老婆,很多也都是风尘出身,但郑地虎还是警告地瞪了他们几眼,方才和小徐一起,当前踏进了钱庄。

    钱庄的陈设,也是前所未有的,一间很阔朗的长厅,没有钱庄那高高的柜台和密密的栅栏,反而是一张长桌,上头用木板做了矮矮的间隔,还设了圈椅,由客人随意落座,郑地虎一眼望去,厅里相当热闹,很多客人一看便是豪商,都是大有气派之辈,但在这里也很守规矩,钱庄的伙计对他们一板一眼的,他们也怡然自得,更有几个西洋面孔,带了通译在此——郑地虎眼仁微微一缩:这些弗朗机人不肯交保护费,屡次偷跑到云县来贸易,也是令鸡笼岛方面相当不快的一点。

    至于他这里,存钱兑筹子的事小徐刚才已进来说好了,手续办得很快捷,郑地虎这里的人进到后院现场看着称量入库,他自己在前台办支票本,柜台‘文员’和他讲解用法,“在我们这里,做大笔买卖,可以双方直接在存折上划转,也可以开具支票,住宿、购物,开支略大的,用小额筹子结算也不太方便,都可以开支票,贵客你带了数万两银子来,因此支票没有限额,可以随您开具,不过对方有验票根的权力——可以点算您登记在支票本上的余额,看您是否超支……”

    这支票本是用一种很难仿造的纸张制成的,触手格外的挺括,上头还打了特制的钢印,郑地虎仔细观察,上头盖的印泥都有色泽,似乎还真不怕被人仿制,他也是暗暗服气,心道这又是一样自家无法仿制的东西。听文员仔细说了该如何使用——这东西是有票根的,还要背书、签字、按手印,因此一般也不会用在零花上,多是大宗交易所用。

    郑地虎也暗赞严谨,接过支票簿,又换了一千多两筹子——他这也是未雨绸缪,在浴室被吓怕了,知道此处是个销金窟,故此多换一些筹子,免得又和在浴室时一样,带的那十几两银子都不够付账的,还得商议挂账。

    像这样随着他出门,诸海盗住宿吃饭自然不花钱,也都有赏钱发给,余下还要再买什么,便看各人的私蓄了,郑地虎知道他们也要换筹子,便不在这里久留,而是问小徐道,“昨夜你说的交易大厅——”

    小徐心领神会,笑道,“就在隔壁,贵客请随我来。”

    说着,便领着郑地虎从大厅内打通了的一扇小门出去,顺着抄手游廊走了一段,便见到有一座大厅,一样是镶着大面大面玲珑剔透的玻璃窗,让人眼前一亮,郑地虎此时心气已泄,看着不过微微苦笑一声,便和小徐一起走了进去。

    刚走进去,只听得周围人声鼎沸,再看厅内,首先便吃了一惊,暗道,“怎么这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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